当前位置: 建水县 >小说建水有陶
时间:2017/10/5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终于不是诗了,盆友们开心吗!

我从派出所里出来的时候,天刚刚擦亮。夏天夜短昼长,天亮得早,人也起得早。虽然还不到六点,街上已经慢慢热闹起来,马路两边摆起错落的摊位,都是果蔬杂物,附近小区的住户也在这个时候出来,多半是老年人,准备一天的吃食。人不算很多,但街道狭窄,所以略显拥挤,人们彼此又熟识,除买卖招呼以外,还有许多日常的闲话,就称得上有早晨的生气,混乱也鲜活。他们从派出所的门前经过,看到我走出来,于是纷纷看着我。

他们看我是有原因的。我现在的情形很像犯人:左右是父母,拽着我的胳膊,后面跟两个警察,手里拿着笔和本,本上面记着所有我们说过的话。派出所的位置很巧妙,位于一个丁字路口,两条窄街在门前交汇,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况且还有四五级台阶在门前,就更引人注意。有路过的人停下来和警察打招呼,说方言,我听不懂。看神情,大概是在问出了什么事情。警察回答说“没事没事”——这句我听懂了。于是又说些别的,有其他人放慢了脚步来听,朝我们笑笑,然后继续走路。

我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我分不清他们的脸。我想他们的笑大概是善意,但是羞于接受,当他们的视线转过来时,我就要掉过头去,看台阶旁边的一块地砖,或者斜对面冒着热气的蒸笼。这样站了一会儿,警察说你们可以走了,我的父母又转身回去握手道谢:实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警察问,还要再跟他见个面吗?告告别什么的。我们可以帮你联系。我没有说话。我没有回答的权利。我的父母说:不用不用,够麻烦你们了,我们这就走了。于是我们三个人走下台阶,穿过人群的空隙,顺着纵向的一条街道往外,一直走到主干道上。

这条主干道要比窄街宽好几倍,路面更加平整和细腻,来来往往跑过很多车,流量不低于一些二线城市。我们就站在路边,等有出租车过来,然后去火车站。票需要现买,好在这段时间不算人多,不至于没有座位。边等,边回过头去看窄街里处,不过二百米的距离,派出所蓝底白字的标识立在那里,台阶上空空荡荡,警察回去了,也没有别的人出来。这个路口真是拥挤,派出所,医院,宾馆,二层商场,甚至一个小健身房,但进出的人寥寥,看起来都带着失望。我的父母叫我上车,于是我上了车,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了目的地,然后打火起步。一直到车开,派出所的门口都是空空如也。车速很快,窗也开着,天又下过雨——这里总是在下雨,绵绵地下过一夜;和司机语言又不通,所以气氛不是很活跃,谁也不先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火车站离县城还是有些远,车程要二十分钟,算在郊区。价钱要得高,也没有心思还价。给钱下车,看到进站口的特警平端着枪,大概聊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脸上带着笑的。出租车转个弯就离开了,没有留下等客的意思,车顶的小屏幕上一行红字一闪而过:“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欢迎您。”

陶陶是我在火车上捡到的。

我出远门的原因,说起来大概会被嘲笑。其实是这样,在北京上学几年,遇到难得的假期,所以从北京赶回老家县城,见一些很久没联系的朋友,说些闲话也是高兴的。见面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喝酒,中午出门,转场三次,有烟和扑克作陪,一直喝到凌晨。印象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其他人后来都沉默了,听我一个人絮聒,从小时候的鸡毛蒜皮说到对未来的期许,说得到的荣誉和受过的委屈,说对生活的不满,说一个个喜欢过的女孩子,终于到了词穷的时候,大家才意兴阑珊地散场。县城不大,所以不用相送,各自回家,约好有空再见。家在城东,酒场在城西,一路摇晃着沿河边走,路上没什么行人,路灯大张着眼睛,投下一轮轮的光影。我在光影里摇来晃去,看影子缩短又拉长,中途在行道树下尿了两次,腰膝酸软,头脑昏沉。

这样沉寂的夜晚,再轻微的声响都听得清楚。所以在听到那个流浪汉的拐杖拖过柏油路面而发出的刺耳声响时,我是愤怒并且急于发泄的。那个流浪汉在县城里寄生多年,他不是本地人,因为他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拐杖也不是什么正经拐杖,而是建筑工地上拾来的一根钢钎,一头弯曲,大概是废弃了。从小学开始,他就出现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每天固定的时间,拖着钢钎从一条小巷里拐出来,背上有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县城的每一个垃圾箱他都翻过,每一家饭馆他都进去乞讨过,后来竟然也有了朋友,和那些坐在政府机关台阶上晒太阳乘凉的大爷大妈成了知己,常常聚在一起聊天,有时也和他们打长牌。老招牌的饭馆一个个关门,打牌的人一个个去世,只有他十几年来还是同一副形象,背着袋子到处翻捡垃圾,好像一开始就和我们一起存在。

不得不说,他的人很好,虽然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但每次碰到他,他都会对着我笑。很朴实又很羞涩的笑,没有恶意,甚至带着惭愧,然后退到一边让路,尽管路是那么宽,完全没有必要。有人自愿为他理发,有人送他衣服鞋子,有人试图和他攀谈,想知道他到底家住哪里——他在众人面前沉默寡言,用笑脸来应答。我对他同样没有恶意,也说不上好感,只是尽量避开,不想和他碰面。然而就在那晚,空荡荡的滨河路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他拖着拐杖从对面走过来,正迎上喝得烂醉的我。当时他大概也是笑着的,然后拘谨地朝路边退让,而我适时地被自己绊了一个趔趄,先撞到他,然后倒地。流浪汉慌了神,嘴里发出叠叠的惊叹,扔下拐杖和蛇皮袋子过来扶我。

“你撞到我了,”我说,“你撞到我了。”

“没有,没有,不是……你先起来,先起来。”他已经能说一些方言,而且我听得懂。

“我说了,你撞到我了。你说怎么办吧,嗯?怎么办?”

说话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踉跄着逼问他。流浪汉缩回了手,焦急地说些什么,这回说的话我没有听懂,只有一连串苍老无力的字符,从我的耳朵里进来又出去。

流浪汉的蛇皮袋子蜷在地上,袋口松垮垮地敞着。它落地的时候我听到了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我弯下腰去伸手摸索。流浪汉似乎明了了我的意图,一瘸一拐地后退,一边还在喋喋着,企图用语言来施以软化。他的话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是惹人的噪声和沙哑虫鸣,是我期望从世界上消失的东西。所以我握住一个酒瓶,抬手朝他砸了下去,不偏不倚,正中额头。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剩下半句卡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怪响着,随着他的倒地一起陷入沉默。

啤酒瓶的碎片到处都是。我的神经滞后于行动,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把瓶子抡出去了。流浪汉仰面躺在地上,身体还在颤抖,血顺着额角往下,流过耳廓又滴落在地上。那时我终于感到了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攀上背脊,大面积地渗入,瞬间清醒无比。我杀了一个人。我杀了一个人。我杀了——我扔下手里的酒瓶,开始沿着大路跑,使出全力地跑,不敢停下来喘息;身后有无数双张扬的手,在急匆匆地追赶。我跑过三个路口,两座闪着彩灯的桥,医院县农行和人民政府,跑过小区的门和一条幽长的楼道,靠在自家的防盗门上,不停地呕吐,一直吐到胃酸逆流,然后倒在地上。楼道的感应灯忽地灭了。没有人来开门。

第二天,我跟父母说要出门旅游。我妈觉得这是件好事,总是待在家里,人会变得松弛和懒惰。我爸向来不太过问我的事情,我妈同意也就是他同意。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昆明——前几天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去了云南,所以觉得昆明是不错的地方。又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去旅游,我说在家很闷,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出去走走也挺好。这个回答很符合她的想法,所以很快买了票,开始收拾东西。

流浪汉的事情我并没有忘记,后来专门又去了那条马路一趟,哪里还有他的踪影,拐杖和蛇皮袋子都不见了,包括地上的酒瓶碎片和血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我想情况应该不是很严重,说不定他正在县城的哪个地方翻捡垃圾或者乞讨;我也想过去其他地方找他,向他道个歉也好,最后还是没有行动,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我还是更希望不要再和他碰见。

K次列车,乌鲁木齐开往昆明,运行时长64小时38分。从兰州站上车,运行时长40小时,这意味着要在火车上度过两个夜晚,外加零碎的白天。

我的大多数出远门的记忆属于兰州。在北京几年,不喜欢那里的路况和天气。其实北京的路况不是混乱,属于井井有条的一种,虽然车流量巨大,停滞时也是有序的,这和它同样繁忙的市容相配套。三里屯的酒吧里酒色弥漫,国贸上的日光灯熄熄闪闪,北京人是永远不睡的,他们的夜晚亮如白昼,甚至更为顽强和丰富。兰州的拥堵却是人为,大面积的路面翻修,最近几年快速公交和地铁的修建,路面窄了,交通就总是在堵。也有人的因素,司机们开车急起急停,天性中有急躁,红绿灯的规矩也简单粗暴,多出来一份剑拔弩张。这是外地人对兰州的共识,也是兰州给我的深刻印象。

至于兰州车站,不用多加赘述,天下的车站都是一样,大片的匆忙的人流,皱起眉头快步奔走,外来的异客躺在广场上,有的自带铺盖,有的什么也没有,招徕客人的男女举起印有宾馆名字的牌子,来回穿梭叫嚷。车站外围一溜摊位,擦鞋,报纸,旅游地图,手机贴膜,麻将牌九作弊,不一而足。再外围是摩的的天下,各地方言交汇,殷勤地搭讪和询问。车站外很热,没有遮挡,检票的人坐在工作亭里,面无表情,动作迅速。候车室总没有空位,头顶的喇叭不停地在响,某趟列车开始检票了,哗啦啦站起来一群人,立时形成散乱又紧密的队伍,拥挤嘈杂。这是我最厌恶车站的时刻。

从西北到西南,列车沿途停靠29站,兰州算是中途。其实相比去程,人并不算多,这是新疆地区棉花成熟的时节,大批大批的人从甘肃、青海、河南、湖北甚至浙江奔赴南疆,去从事棉花采摘的工作。冬春正好相反,西北地区的人大量外出到北京、山东、浙江、广东,找一些挣钱的活计来做。人口的大规模迁移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仍然像候鸟一样,追随着气候时令,在东南西北辗转。

因为之前已经行驶过一晚,所以车上的卧铺已经被睡过,前面下车的人没有整理,列车员也不会来更换。铺面并不干净,可以看到黑色的鞋印和橙红的泡面汤渍,甚至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知是谁挠破了腿脚或手臂,留下一点主人的纪念。同站上车的几个成都姑娘站在过道里,背着书包犹疑不决,四处问旁边的人,之前睡在铺上的是男是女。人们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架势,不抬头也不搭腔,态度好些的摇一摇头,说声“不知道”。过道拥挤,新上车的人过来过去,难免有磕碰,谁踩了谁的脚,谁的箱子磕了另一个人的膝盖,又多了几声道歉和咒骂。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一个书包里,除了洗漱用品、三本杂志和两个充电宝,还有几件换洗衣物,占地不多。另外还有不多的一些速食食品,是上车前在车站外买的,拿出来后顺手放在卧铺边的小桌上,占去一半空间。对铺的人又放下自己的东西,占去小桌的另一半。其他乘客陆续安置完毕,长舒一口气,车厢里拥有了少时的安静,是期待也是不安,等到车轮缓缓轰鸣,才算步上正轨。我的铺位是下铺,也是公共座位,中铺和上铺的人放好行李,顺势在下铺坐下,也有独自一人,不愿参与交谈的,早早蜷在床上,陷入漫长而细碎的睡眠。

火车在快速行进,四个成都姑娘是相熟的,聚在一处交谈。说的是四川话,虽然是方言,但大体能听懂,不免注意起聊天的内容,侧着耳朵去听。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和我搭话,问我是哪里人,在哪里下车,做什么工作。知道我是大学生,又问我年龄,之后嬉笑一番,感叹年轻的好处。其实自己也正当年,二十多岁的年纪,刚上班不久,趁假期结伴出游,去了青海湖和茶卡盐湖,在兰州中转乘车回成都。说到青海湖,形容词是匮乏的,只是说它的广大,湖水和天的界限模糊,分不清哪里是尽头;茶卡盐湖很漂亮,也很干净;再就是说兰州的拥堵,“黄河母亲”的雕像原来那么平常,黄河也那么浑浊,白塔山是一个无趣的地方。还说兰州拉面——兰州本地人并不认同这个称呼——觉得碗大且可口。有人打开箱子,给我看她买的兰州百合,问我是不是正品,很常见的包装,明显是作为礼品,我说并不能判断,但拿去送人总是好的。对面下铺的姑娘是永登苦水人,在昆明工作,问她们知不知道苦水玫瑰,于是另一个箱子被打开,里面有一盒苦水玫瑰的花茶,也是礼品。

说完兰州,又说到成都和昆明,其实是一些有名的景点,春熙路,锦里,滇池,西山,各自以主人的身份介绍和夸奖,夸漂亮的景色,也夸湿润的气候,转过头和兰州做比,说起每天早上因为干燥而流鼻血,也是共同的经验,更觉出南方的宜居,连连地感慨“西北太干了,西北太干了”。又说想去敦煌,想看月牙泉和壁画,觉得一定很美;我说还是不要去了,昼夜温差太大,白天热,晚上冷,你们受不了。说到冷,大家都打一个寒颤,车上的冷气开得很大,户外又热,上车前都是短袖短裤,现在就觉得单薄。加上时间晚了,多少有些困意,于是自觉散开,各自回到铺上,裹着被子准备睡觉。其实很难睡着,一来没有熄灯,二来车厢里仍然很吵,尤其是小孩子,这个时候显得精力充沛,尖叫着跑来跑去。铺位也是狭窄的,翻身都很困难,但还是闭上眼睛强行入睡,因为知道睡眠的难得,所以争分夺秒。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凌晨两点左右,火车正停在站上。行进的火车像一张天然的摇床,晃动中有反复的规律,容易催人入睡,可以说是舒适。人们形容舒适时喜欢用“船摇晃在大海上”进行比喻,这种经验我是缺乏的,唯一一次乘船的经历是在小学,从大连到烟台,只记得甲板上的风和下雨的早晨,其他一片模糊。却记得早起看日出时有多冷,因为下雨,所以拢起很厚的云层,太阳缓慢挪上海平线,也是有气无力,朦朦胧胧一层灰色的橙红,绵薄而且惨淡。海风是深入骨髓的冷,带着水汽渗进来,于是同时感到冰凉和酸痛,大概类似于风湿患者,觉得双腿涨满水分。车厢里的冷也是这样,膝盖和小腿发凉发酸,总想起那天早晨的海水,视觉和触觉得以连通。此外还想到蒸馏水,说不清属于嗅觉还是味觉,总之感觉相近。

睁着眼睛躺在铺位上,头脑还是混沌的,默默在心里计算行程,两天的时间是这样不经用。火车剧烈晃动一下,继续平稳行驶,眼皮又重了一些,处于一种困倦的胶着状态,很累,闭上眼睛又难以入睡。恍惚间看到过道里站一个孩子,借着连接处的光,可以看到他是面向我的,两只手垂在腿边,紧紧攥成拳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抿着嘴唇,眼睛很亮,像是闪着光的。我的书包放在脚边,里面有钱和卡,虽然是个小孩子,仍然睡不安稳,索性坐起来,看他要做什么。小孩儿看到我起来了,迟疑一下,然后迅速地跑开去,转眼不见了踪影。我担心他要再回来,所以没有立刻躺下,又在铺上坐了一会儿,除有列车员偶尔打着手电走过,什么都没有。我把书包从铺尾挪到枕头旁边,再次强迫自己入睡。

白天的时间乏善可陈。同车厢的人,虽然搭过话,也是到此为止,毕竟还是陌生人,不愿意有深入的交谈。我把三本杂志拿在手里轮流地翻,看不到什么吸引眼球的东西,也沉不下心去详读其中任何一篇,发呆,看手机,去吸烟处抽烟,睡觉,醒来继续发呆。这样来回反复,时间到了下午,四个成都的姑娘下车,其中一个说有空来成都玩,我要下了她的联系方式。又有新的人上来,两个大叔和一对夫妻,都是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对铺苦水的姑娘一直侧卧着,不知道是睡是醒。整个车厢都陷入寂静,是夕阳下山前的午后,乏闷的空气培养了困倦。

陶陶就是在这时再一次出现的。他从过道里一路走过来,在我的铺位前停下,像凌晨的时候一样,站在那个位置,没有离开的意思。我说:“过来坐。”他就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拿了一袋饼干给他,他也没有推脱,伸手接了过去。我看着他吃东西,问他爸爸妈妈在哪里,他摇摇头。问他在哪个车厢,他又摇头。再问他的名字,他指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手。这下明白了,他是哑巴。于是从书包里掏出纸笔给他,让他写。他在上面写“陶陶”,是他的名字;又写“建水”,是他的住处,云南省红河州建水县。再让他写父母在哪里,他写:没有。然后又写:不去找警察,我没有票。

陶陶的字越写越多,他的事情我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似乎是父母双亡,被叔叔收养,但叔叔对他不好,又把他转给了别的亲戚,一转再转,一直转到新疆哈密一带,被当做童工来用。实在受不了,所以跑了出来。知道昆明是云南的省会,所以躲过了检票口,爬上这趟火车。十多岁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的确算是机灵。但这个故事我并不信;我更倾向于认为他是诈骗组织的小骗子,博取别人的同情,然后窃取财物——这种情况也是确乎存在的。所以我说,这个事情太严重了,必须要告诉列车员,让他们来管,我帮不了什么忙。小孩儿急了,又写:想回家,求你了。我说真的不行,我没有帮助你的能力。始料未及的是他开始哭,不是嚎啕,而是压住声音的抽噎,整个身子一抖一抖的,发出急促的换气声。对面的姑娘翻过身来,惊愕地看他和一脸窘相的我。正好听到有列车员过来换票,我对陶陶说,你看,警察要过来了,你要再不走,我就带你去找他。陶陶也顾不上擦眼泪,扔下纸和笔,又沿着过道跑开了。这时候我才有空去跟对铺解释:不知道哪里来的熊孩子,非要我把这几本杂志给他,我不愿意,他就哭了。姑娘笑着说,这种小孩儿就应该多吓吓,也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管的。我说是啊,现在的小孩儿,都不得了。

晚上我没办法睡得踏实,总是担心陶陶半夜会来,半睡半醒地过了一夜。但他并没有出现,直到第二天早上下车以前,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我反而有点担心,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哪里凑合了一晚,但又觉得去找他是件荒唐透顶的事情,没必要给自己添一个大麻烦。早上10点半,列车准点到达昆明,我和对铺的姑娘一起下车出站,在出站口告别。转过头想要看看四周,确认一下大概的方位,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人堆里有个小孩,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正是消失了一个晚上的陶陶。

因为出门前宾馆订的是单人间,现在又要住两个人,宾馆的前台说不想换房也可以,但是要求加钱。房间在十四楼,是公寓式的构造,一厅一厨一卫,空间算宽敞,除了床以外还有一条三人沙发。陶陶主动提出来睡沙发,我也没有客气,就这么同意了。

站在窗口往外看,能察觉出昆明的不同,比想象中要更加现代化,道路更宽,视野也更开阔。气候的确要温和一些,相较于北京和甘肃,是称得上潮湿的,而且多雨——从下车开始,雨就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天色反而呈现出奇特的明亮,云层的颜色是灰里带橙,更显得高和远。这样的天气,加上睡眠不好带来的疲倦,也就放弃了外出的打算;到昆明来原本就没有什么预定的旅行计划,也不了解有哪些值得一游的景点,要去滇池,一查线路,要去火车站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自己又经常晕车,就觉得麻烦,自己安慰自己说,不过是面积更大的湖,去的话大概又会失望,不去也算不上什么损失。

比起劳累和晕车,更让我觉得麻烦的陶陶——我实在不放心扔下他一个人走,火车站人多眼杂,有几个同学都在昆明车站丢过东西,前几年还有暴力恐怖袭击事件发生,所以先入为主,对昆明车站有几分惧怕。陶陶是小孩子,又是哑巴,发生意外的几率很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生活得也会很艰难,最后还是决定把他带在身边,同吃同住。带回来以后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没有主意,还是要问他。倒是陶陶先跟我打手势要纸和笔,很认真地写:谢谢哥哥,你是好人。我说陶陶,谢我也没用啊,我还是没办法帮你。我还是觉得把你交给警察比较好。陶陶听完我的话,使劲摇头,又写:我想回建水。我说好,我们来想一想,回了建水以后,我们怎么办?你又没有什么亲人,我不可能一直带着你的。陶陶也愣了,一下子泄了气,瘪着嘴坐在沙发上发呆。而我一直在想怎么说服陶陶去找警察帮忙,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排斥警察。不过想想,我和他差不多大时也很害怕警察,觉得警察很凶,冷冰冰的。

这么干坐了一会儿,我说:“陶陶,你渴不渴?我去烧壶水。”刚站起来,陶陶一把扯住我的衣服,突然特别激动,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开始写。“有和爸爸在一起上班的叔叔,我知道他家在哪,去找他好不好?不找警察。”我看着他雀跃而期待的样子,心头涌上一阵怜悯;我没办法拒绝他,尽管我们萍水相逢,不知根底,但我就是不能拒绝他,因为他是个孩子,表现得那样无助。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时候身体很弱,跟在别的孩子后面跑,总是摔跤,总是被人欺负,没有人来向我伸以援手,只有我的父母,愿意在我坐在一滩泥水里哭的时候不嫌脏地抱我在怀里,为了我身上的伤疤去和别人的家长理论,在发现我和别人打架以后扇我一耳光,然后说你做得对,不要服软。我并非要承担起陶陶父母的角色,只是有那么一种保护欲在作祟,强令我顺从陶陶的乞求,就像顺从小时候的自己。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放松对他的警惕,晚上休息的时候仍然睡不安稳,沙发上稍微有点动静,我就要从浅薄的睡眠里惊醒,看陶陶有没有什么异样。模模糊糊到后半夜,天已经隐隐泛亮,窗户外的栏杆上停着几只不知名的鸟,一声接一声地起伏鸣叫,声音尖锐,再也睡不着了。陶陶似乎睡得很熟,房间里没有空调,开了窗还是很热,所以没有遮盖,和衣而睡。凑近了再看,又觉得不对,呼出的气息很热,一摸额头,是发烧了。于是赶紧把他叫醒,怀着近乎崩溃的心情收拾东西,打开导航,背着医院。还好烧得不是很厉害,做了物理降温,挂上一瓶点滴,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坐在陶陶旁边,拿手机买了两张下午去建水的火车票,付完款以后又觉得自己出奇地傻,从决定去旅游开始,一直傻到现在。建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比起家乡的县城如何,陶陶说的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还记得陶陶,又愿不愿意帮忙——这样的做法未免太理想化了,而且成功的几率渺茫。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成功,就意味着最后的希望也没了;我不能让陶陶一直跟着我,说难听些是累赘,只能把他交给警察。况且他还发着烧,东跑西跑对他没有好处。还好陶陶争气,点滴打完,烧也退了,人看起来也比较清醒。所以没有再耽搁行程,下午按时登上了去建水的火车,三个多小时的短途,相对还要舒适一些。

建水县城和昆明一样,同样出乎我的意料,面积比家乡的县城大好几倍,更像一个小型的二线城市。之前上网查,知道它是有文化积淀的,中央是古城,之后层层叠叠,开发出现在的规模。最重要的文化名片就是建水紫陶,起于元末明初,声名几盛,陶陶的名字大概也是和它有关联的。政府把它当做城市形象的宣传重地来看,发展得好也是有官方的支持。找住处颇费了一番周折,毕竟是县城,当地人多说方言,不说普通话,陶陶又是哑巴,没法做翻译。只能连蒙带猜,在街上转来转去,最后在一个叫永祯巷的地方落脚,在这里的宾馆住下。好在遇到的人都很和善,这也是县城住民的特点,很朴实,愿意做举手之劳。再从二层楼的窗户往外面看,又感受到一种亲切,很像小时候跑过的一些巷子,一节一节的水泥路面,两边是低矮的门面,菜叶,污水,煤灰,生活垃圾,人们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走,也是县城里才有的生活节奏。晚上有摩托车和货车开过去,车灯亮得耀眼,马达轰鸣过一路,也是小时候常有的经历。于是些微感到安心,觉得自己还有掌控生活的能力。晚上的睡眠相对也要好一些,很踏实,没有做梦。

陶陶所说的叔叔,住在广慈湖附近,不算远,打车过去十来分钟,也算建水有名的地标。沿湖往西走就是紫陶一条街,湖对面是一个硕大的白色摩天轮,明显是借鉴“天津眼”来的,看起来很脏,灰扑扑的。陶陶是记得路的,顺湖边拐进一个小区,在里面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栋高层居民楼前,示意地方到了。今天的天气很好,早上起床的时候虽然有下雨的迹象,这会儿已经不见有云的踪影。太阳照在头顶上,又走了很多路,不免要流汗;心里也是慌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怎么样去陈述和说服。陶陶站在一边等我上楼,又不好意思打退堂鼓,所以硬着头皮往里走,转上一级级的楼梯,陶陶在前面领路。

这栋楼是一层两户的设计,叔叔家住五楼东手。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户,红色防盗门,门两边的春联还很醒目,稍微有些卷边。门外有鞋架,放着两双皮鞋,说明主人在家。于是凑上前去敲门,也不敢很大声,敲得相对轻,敲三四下就停一会儿,这样反复几次,听到里面有人趿拉着鞋过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大卷发,上了妆,大概三十来岁,问我们找谁,有什么事情。我问:“那个……赵工在吗?”女人问:“赵工?哪个赵工?”我说:“就是……以前东二工程队的赵工。”另有一个男人也走了过来,年纪和女人相仿,女人就转过头问他认不认识什么东二的赵工,男人说你找他干什么?我说我是李有成的侄子,找他有事儿。男人又问:是前几年去世的那个李有成吗?我说对,就是他,我有点事儿要找赵工帮忙。男人说,赵工以前是住这儿没错,去年内退了,卖了房子,跟他儿子走了。我说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男人说,这个不知道,我和他也不是很熟,买房子也是别人搭的桥。我说这样啊,我知道了,实在麻烦你们了,大中午的跑来打扰。男人说了句“没事儿”,然后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我跟陶陶说,这下好了,你的赵叔叔搬走了,没人可以找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带你去找警察,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也顾不上管你了,你就一个人瞎跑吧。这次陶陶没有摇头,耷拉着脑袋跟在我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在抹眼泪。我说你哭也没有用,我这几天就要回家了,实在不能再带着你乱跑了。今天就在宾馆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派出所。陶陶也很硬气,一路没有搭理我,回到宾馆也是一副吹须瞪眼的架势,饭也不吃,坐在窗边生闷气。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里泛滥起一阵厌恶,就和他在火车上缠着我的时候一样,觉得是个无赖的累赘,排斥远胜于怜悯。到了睡觉的点,也没有睡觉的意思,我也不想搭理他,转过身自己睡了。其实是睡不着的,只是假寐,预想着他会有什么动作。果然如我所想,没等我睡得踏实,陶陶就拿着笔记本跑了过来,把它伸到我鼻子下面给我看。本子上是他新写的一行字,因为房间没开灯,干什么都是借着路灯的一点照明,所以写得歪歪扭扭:“明天再去一个地方,然后我会好好听话。我保证是最后一个。”

出永祯巷上朝阳北路,转弯拐进阜安路,再往前开一段,就是红河州特殊教育学校,再准确一些应该叫做“红河州特艺职业培训学校”。这家学校主要是招收聋哑学生,上文化课的同时还要教他们一技之长,就是制陶的技术。建水紫陶对于陶陶来说一定是非常引以为傲的东西,所以想要来这里看看,而我对它的认识只停留在百度百科上,心里也是好奇的。

学校的门卫室是空的,侧门开了一半,我带着陶陶从侧门进去,正对面是学校的教学楼,右手边的拐角上是一排平房,里面有机器的声响。我猜它大概是制陶的厂房,蹑手蹑脚进去了,里面是很多正在做工的学生,都在专心做自己的工作,没有注意到我们。再往里走,厂房左侧有一张办公桌,有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旁边抽烟边聊天,看到我们进来,马上围了过来,问我们有什么事情,说的是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听口音是东南沿海地区的人。我解释说我不是本地人,是外来的游客,听说这里可以看怎么制陶,所以带弟弟过来看看,其中一个人板起脸说,这里不是旅游景点,你们要观光的话还是去其他地方吧。我还在想要怎么说服他,陶陶突然走到前面,开始用手来回地比划。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打手语,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他有这项技能。不过想来也正常,大部分健全人是不会手语的,如果要交流的话,还不如纸笔来得快捷。这几个人好像也看懂了陶陶在说什么,其中一个人用手语回复了他,然后出去了,但是表情很古怪,其他两个人也都皱着眉头。我在手机上打字问陶陶说了些什么,陶陶回我说,等一会儿告诉你。

不多时候,那个男人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个。个子不高,戴眼镜,四十岁上下,不留胡子,看起来很斯文。自我介绍姓黄,是特教学校的校长,知道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没有关系,学校欢迎想要了解建水和紫陶文化的人。我说谢谢校长,我们在网上了解到有这样一所学校,所以过来参观,觉得要比看一些景点有价值得多。校长指着陶陶问,这是你弟弟?听他们说手语打得很不错,很机灵的小孩儿啊。我很怕他问我会不会手语,但他并没有问,而是直接和陶陶聊,也是手语。我看不懂他们的手势,只能观察校长的表情,他的神色始终没什么变化,总是在笑,有时候皱一下眉头,又很快舒展,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也没有要下逐客令的意思,心里反而更加不安。这样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他们结束了交流,黄校长说:“这样吧,我带你们到处走一走。没有讲解的话,你们自己看也是云里雾里的。陶陶说他很喜欢紫陶,少有小孩子这样了,我给你们义务解说一次也无妨啊。”其他几个人并没有跟过来,仍然站在那里聊天,但总感觉气氛不对,有一种神秘兮兮的性质。

厂房的面积很大,乍看起来是任意分割,工作区东一片西一片,实际上有固定的工序,从里往外,一道一道,辗转过无数人的手,最终送进千度高温的窑炉,烧制成型。最里面的角落里是几个大隔间,堆着不同颜色的土——建水的土很特别,传闻是有一座五彩山,盛产红、黄、青、紫、白五色泥土,各家陶人把五色泥土按不同比例混合,来做拉坯用的泥浆,至于混合的比例,则是各家的不传之秘。泥浆是盛在一个硕大的机器里,经过层层过滤,除掉渣滓杂质,最后出来的泥浆细腻如水。这些工作之前应该都是人力在做,时代在不停地走,技术也随之改进。厂房的外间才是热闹的地方,不是话语上的热闹,而是人多,一排排的桌子,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坯子。也是分了工序,先有人把泥料在坯车上捏造成形,然后送到下一个工序上精修,精修完的坯子又拿到别的桌上去填刻和上色,一步步变得好看起来。做工的都是聋哑学生,没有办法上正常学校,于是被父母送来学一门手艺,很多人毕业以后直接去当地的陶厂工作。黄校长说,这些孩子的聋哑反而是优势,因为听不见、说不出,所以性格都是内敛沉默的,做起活来也很专心和细致,都是手很巧的孩子。想起来之前听过哪里的说法,说哑巴是天谴的一种,因为知道太多天机密事,所以被惩罚口不能言,但灵巧度仍旧是高于常人的。

陶陶看到这些新鲜事物以后是非常高兴的,喜欢凑上去看匠人们手底下的活计,看他们怎么用头发丝一样粗细的银针在陶坯上写字,看他们怎么一层层刷出红绿黄白几层颜色,看他们怎么用手指和手掌的力气来控制器物的形状。黄校长每经过一处,就向学生们做举大拇指的手势,学生也这样回应他,大拇指上下弯曲,这是表示“谢谢”。我不禁想,如果陶陶能留在这里也很不错,都是和他境遇相近的人,又是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所以我问黄校长,学校的招生工作怎么进行,黄校长说全年招生,年龄家庭什么的没有严格限制。当然还需要监护人同意才行,自己私自跑来的话可是不收的。我说这些孩子也是很幸运了,至少还能有这样一个去处。黄校长反过来问我,那你弟弟怎么办呢?家里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也不清楚,船到桥头自然直吧,目前跟其他小孩子一样在上学,大概以后会送到类似的特殊教育学校去。校长说,还是要早做考虑,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以后后悔也来不及的。我总觉得他话里别有所指,也没有搭腔,转过身去喊陶陶过来,玩够了就早点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校长也没有多做挽留,送我们到校门口,临分开时又和陶陶聊了几句,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陶陶也很开心,不停比划着“谢谢”。

但我一点都不喜欢校长那副带笑的面孔。我觉得它是虚假的,像面具糊在脸上,是僵硬的掩饰。其他人也是,背后说些我听不到的话,表面上都是一样的笑脸,其实是司空见惯和蔑视的神情。回到宾馆以后,我问陶陶和校长都说了些什么,陶陶特别激动,说校长答应让自己在特教学校上学了。我看到他写的这行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久违的感觉又从四肢漫了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后背。陶陶告诉了校长,他是建水人,是建水的孤儿,一路从新疆辗转回来,想要在特殊教育学校里读书,学怎么制作陶器,想有一个能让自己安稳生活的地方。问及我和他的关系,他说是在火车上遇到的好心的哥哥,带他回到建水;又问我为什么不带他去找警察,他说是他自己不想去——我说,你说的话他不会信的,你说我是好人,他们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古怪,然后采取你不想采取的措施。你有告诉他我们的地址吗?陶陶写:告诉叔叔了,叔叔说明天会过来找我。我说陶陶,你这下子把我害惨了——我一定是脑子有病,才会听你的话,一个人带着你东找西找,最后给自己找了一身的麻烦。如果一开始就带你去找警察,没有在车站心一软把你带回来,没有买那张去建水的车票,没有顺从你的意思去特教学校,那么我现在,我现在——

“有人吗?警察查房,麻烦开一下门,谢谢配合。”

我说,陶陶,你的黄叔叔报警了。警察上门来找我们了。

我这会儿反而比之前更加冷静,使劲地想该怎么应付警察。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实全招,没必要再生出什么枝节,但总觉得心有不甘,觉得自己磕磕绊绊这么些天,不能轻易拱手投降。想清楚了,慢慢走过去开门,门外三个男警察,看见我开了门,立马挺直腰板警戒。我说:“那个……有什么事吗?”当头的一个警察说:“警察查房,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我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他。“甘肃省天水市……你是外地来的?来旅游?”我说对,来旅游。几个警察就笑:“来旅游?游什么?看什么?”我说:“随便游,随便看。”警察又指一指屋里的陶陶:“那个小孩儿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弟弟。小孩子没有身份证。”警察说:“不对吧?这孩子应该是建水本地人吧。你让他过来,我自己问他。”我说:“他是哑巴,不会说话。”警察说:“哑巴又不是听不见,点头摇头他总会吧?”于是我说:“陶陶,过来。”陶陶站在窗户跟前,浑身抖成了筛糠,一步也迈不出去。我对警察说:“你们把他吓着了。”之前说话的警察突然一把拧住我的胳膊,黑着脸说:“小子,你装也没用,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我们就是专门来找你的。现在认为你有拐卖儿童的嫌疑,先跟我们去趟派出所,咱们好好聊聊天。”

我转过头去看陶陶,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看样子是在哭,听得到呜呜咽咽和吸鼻涕的声音。我在心下说,陶陶,看看你做的好事,你和诈骗组织的小骗子没什么两样,我大概会恨你一辈子。

警察打电话通知了我的父母,他们答应马上赶过来处理这件事情,我就在派出所里等。住也是住在派出所里,也算不得是拘留,办公楼后边是一片院子,修一排二层平房,是年轻干警的宿舍,我就和他们住在一起。虽然说是“有拐卖儿童的嫌疑”,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对我冷言冷语,相反的,经常过来找我说话聊天,问些大学生活怎么样之类的问题,有时候也讲自己遇到的奇葩案子,昨天抓到几个在逃的惯犯,前天捣毁了哪个制毒窝点。晚上下班,我们一起在单位食堂吃饭,饭票也是他们来付,从不让我掏钱。吃过饭,天还早,就在院子里摆象棋,弹吉他,或者教我两招擒拿术。有时也会说到陶陶的事情,告诉我一些新的消息,比如联系到了陶陶的某个亲戚,新疆那边还在进行调查,特教学校的校长想把他留下。他们安慰我不要多想,是出于安全起见,也有一些必需的书面材料要写,所以需要见我的监护人,希望我能理解。我不能说没有对他们产生过恨意,他们对我的怀疑,起初强硬的态度,都让我恼怒;但其实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人,稀里糊涂地过着生活,也许有理想,却觉得遥远不可及,何况又对我很好。我说我理解啊,警察是苦差事,要为人民服务,少不了要挨人民的骂。他们就笑着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又说,你也不要误会黄校长,他报警只是因为担心有什么意外,如果真觉得你是嫌犯,当场就把你扣下了。我说结果都是一样的,还不是要坐派出所的小板凳。

我爸我妈赶到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派了车去火车站接,他们一定是被突如其来的传唤吓到了,操了一路的心,气色看起来很差。警察也不急着做笔录,安排一个地方让他们休息,顺便简单说了我和陶陶的一些情况。之后的程序很简单,警察问,我父母答,围绕的是证明我没有拐卖儿童的动机,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陶陶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和我一样在派出所里,还是被黄校长接走了。听说黄校长正在准备变更监护权的手续,并且给了陶陶特教学校的学籍。我想这样也好,是陶陶自己的选择,能够实现再好不过。

这段时间,我和父母住在同一间干警宿舍里,调查持续了几天,具体调查了些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他们也没有告诉我。晚上三个人躺在床上,都没有睡着,也都不说话,听彼此起伏的呼吸,总觉得像是一场虚浮的梦境。我们很久没有睡过同一个房间了,从高中开始在外地上学,见面的次数也很少,虽然经常打电话,总觉得隔着一些什么,交流也生疏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契机,让我们如此近距离地相处,就像小时候一样。临走那天早上,所长来找我们,说材料还需要我们再确认一遍然后签字,笔和本递到手里,他们先签,然后是我。我的签名比他俩的都要潦草,像一团张扬的刺,扎眼而且丑陋。

上车之前,我说要不要在附近的商店买些什么吃的,火车上的东西贵,又不好吃。我妈扬了扬手里的提包,鼓鼓囊囊的一袋。我爸说,都是吃的,害怕你在这边过得不好,你妈来之前特意买的。我说我来拿吧,然后接过母亲的包。很重,所以感觉到踏实。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母亲说,你真蠢。蠢,而且傻,这种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瞎心软没有用。我说现在想想,的确是很傻,但他不过是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我没办法拒绝。我爸接过话茬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是好心,我们跑这一趟,弄清楚原委,知道你们都好,也就算值得了。世上的可怜人很多,如果没人帮忙的话,下场就会很凄惨,比如咱们县的那个流浪汉,拄着钢钎的那个——你有印象吗?前几天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据说是被人打死的,然后扔进河里,身上有好多刀口。犯事的人还没有抓到,估计是逃到外地去了。我说知道,我去云南之前还见过他呢。我妈说,多可怜的一个人,不知撞了什么霉运,说没就没了。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低下头翻起手里的杂志,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我努力回想那个喝醉酒的晚上,想起地上的瓶渣和那摊血,直到胃袋翻搅,浑身发烫。说不准哪一天会有一滩属于我的血流淌在地上,然后在第二天清晨被悄悄清理干净。

我后来在地铁上见过无数陶陶那个年纪的孩子。他们或残疾,或健全,带一副可怜的神情,腰上系着声音开得震天响的扩音器,在车厢里来回穿行,这头到那头,靠站的时候还要提防被工作人员赶下车去,手里捧乞讨用的盒子,拉住乘客的衣角,不停地鞠躬,多半是父母或者说所有者调教的结果。陶陶在逃出来以前是否也经历这样的生活,经历过怎样的事故,他的境遇比起他们能好多少又差多少,都无从知晓;我甚至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他的来历,他的过去,他在纸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想今后也不会再有和他见面的机会,即便见了,也无话可说。我大概不过是被这个聪明孩子利用的工具,工具的话,便没有对谈的资格了。但我依然无法硬下心肠去给他一个欺骗的定论,更何况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单就结果而论,他得到了想要的安顿,这样也就足够了。人在自顾不暇的时候,还有一瞬间能分出心来怀想别人,我默默夸奖自己的高尚,然后继续在人群里奔走。

只是,从宋家庄到立水桥,五路居到通州北,我自己的安身之地到底在何处,始终无法得知。

.10.29凌晨于惠忠庵

(图片来源于网络)

Cushion

归宿

赞赏

长按







































北京白癜风哪家医院看的好
治疗白癜风的专科医院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jianshuixzx.com/jsxzp/629.html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