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鹿想和大家分享一篇文章 ▼ ·本篇选自《芙蓉》年第6期· 守世?开篇你一定会守在那里。 有谁谁问,那个谁谁住的地方,还有多远?指路的一摸脑壳作答,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西边,七八里地。七八里,也许是半日、一日路程,数量词总是靠不住,对不对?你一定会守在那里,等某人,或者命运的到来,你的名字就是地标。你是谁,没人问。你是一个守世的人,在一个地方守望世界。淮南子里的人名、地名、神名,经数千年还在。在东南西北的某一处,你就是一座地标。在十字路口,有好人立下指路碑,前面怎么走,去哪里。那时候,三川半人迹罕至,先过来的,有了行路经验,立个碑指路。最先过来的,领路的是太阳、月亮和星星。记下时间,记下年月日。二十四个节气,十二个时辰,六十年一甲子。有了河流,一条河有了名字。有了山,一座山有了名字。人来了,一个人有一个名字。有了种植,种子有了名字。鸟兽草木泥石,都有个名字。民宅或官府,佛庙道庵,天宫地府,是屋的名字。万千名字在册。把世界读明白。守世,就是守名字。年三十,三川半,村寨里,屋中央的四方火塘,旺火照人。守夜,守年。今年接来年,四季连着四季。时间就是那些树,在经年里花开花落。以前的那个人,到了一个地方,会给一个地方取名字,叫勺哈,岩冲,或者叫猛必,又或者叫乌鸦,洛塔,古里。那个人喃喃自语,走过那些地方。一个地名连着另一个地方。山脉与河流。你在雾岚里,在各种植物中,找那些地方,其实是找那些名字。它是有的,又是没有的,怎么找也不见。找到的是山脉与河流。那些山脉,歇在一边向阳一边向阴的地方,像一只老龟,背上是太阳,腹下是泥石之上。就这样安放一些人家,成为另外的居所,三川半人,就是这样安居乐业的。而河流,就像以前的那个人,从不安歇,它要给所有的地方取一个名字。百福司、常德、长沙、汉口、南京、上海。离三川半近一些的地方是重庆。是的,重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别的河流,低处的大海,和高处的陆地。人从水上来。人从陆地来。长官不是官,是地名。明朝不是王朝,是地名。官厅不是仪式,是地名。村长村,不是村长的村,是地名。最先来的那个人,最先走了。他沿着河流,朝唐朝的那个方向,在一些路口,留下金文和楷书的指路碑。他留下的那只鞋,后人做成养畜的食槽,做成水渠,做成桥,做成路;他留下的那顶斗笠,后人做成水碾子,做成屋顶,做成路边避雨的木棚;他留下的火把,后人做成灯,围成火塘,一直用那火种,把村子点亮,把天点明。那天,采山货的女人,在山溪水边。毛毛雨,山色成雾。雨渐大,如撒豆。雨击水中,一点一个泡。农人有话,一点雨,一个泡,大雨还未到。女人踩上长满青苔的石头,滑倒在溪水中,才叫肚子疼。水中临盆,一溪血水,产下一男孩,那顽孩,由水中爬起,自用指甲掐断脐带,如蛙跳上岸,叫,娘,快上来,莫让湿了衣服。娘儿俩回家。去时割草,归时携儿。回到村长村,小儿长大,为村长。到儿能赡养父母时,父母早亡。到知恩图报时,已无可报父母。黄土埋人,荒草掩坟。留后人,为守世。“鹞子扑鸡”那件大事发生的时候,女人得到一些提示。母鸡用翅膀护住小鸡。女人去尖庙抽签。儿子生下来会跑会说话,像封神榜里的哪吒,迟早惹祸事。投神仙,问祸福。菩萨灵不灵,天知道。天灵不灵,菩萨知道。签为无事公卿,出将入相。凶。细解,孩儿本是公卿命,问事朝廷,克父母,得治邦。女人惊吓,能不能不做公卿,不出将入相,不问事朝廷,不克父母,不治邦?仙子给了女人一道符。天命无解。得此符,可降官十八级,降为最小的官职,可安天命,治邦,克父母。村长得为村长。村人 计划生育,改变了母亲的工作性质。在三川半,母亲的工作性质是做妈和生育。历史的工作是发展和繁荣,三川半的女人是做妈和繁殖人口。 三川半的野兽比人多,成为人的食物资源。做妈的把人口大量繁殖,成几何增长,人与兽的比例就严重失调。 村长开会的时候讲,这个世界,日他屋里娘,连头野猪也打不到了!村长骂娘,表示极大的愤怒。他又分析了一下形势,三川半正朝着“日他屋里娘”的方向发展。 三川半抓三件事,要抓粮食生产,要抓计划生育,要抓斗争。敌人就像虱子,抓不完。所以,还是要斗争。什么是敌人?敌人就是人心里长出的稗草。稗草是稻草的敌人。什么是斗争?斗争就是欺负人。不是稗草欺负稻草,就是稻草欺负稗草。稗草年轻时和稻草一样,长大了,变老了才会显出稗草原形。稗草无毒,也结籽,剥开有稗米,也可以充饥。三川半人以养稻粱玉米红苕为生,不养稗草。 还有一个问题是,心里不长稗草,就不会有稗草。这话是村长说的。村长就是村长,水平高,比方说他的稗草理论。 村长就是这样,开会讲计划生育,他东拉西扯,讲到稗草,又讲到抗旱,还是六月,他就讲到耕牛过冬,说今年冬天会有冰冻。村长就是村长,有预见性、有深谋远虑的人,才可以当村长。村长的话题跑了很远,又跑回来,让人觉得他云游四方,才进会场。村长指着向三妹说,向三妹,你肚子又大了,又要生了,你生了七个孩子,又要生第八个了,你就那么容易怀孕啊。三川半的土地要像你就好了,就有饭吃了。你是生孩子还是造楼梯?你两年生一胎,一个挨一个,就像楼梯杠杠一样,一节一节往上长,你要造一架云梯了,你那些崽一个一个踩着肩膀往上长,就高过屋顶了。向三妹,你怀了几个月了?生完了这个,你就去结扎。你男人毛老五呢?呵呵,来了。好,你不结扎就让毛老五结扎。 向三妹是麻脸。别人叫她三妹麻子她生气。她说有疤有麻天生的,无疤无麻狗日的。千真万确,狗不长麻子。 向三妹挺了大肚子站起来,对村长说,哪个愿生这么多?不晓得怎么就怀上了。我不结扎,我又没生病,没得阑尾炎,凭什么开刀?你们只管把我男人骟了,我不管。 村长说,毛老五,你的意见呢? 毛老五坐在一条高凳子上,他从高凳子上下来,站着比方才坐着还矮了一截。村长说,毛老五,你怎么又坐下了?你站起来,大家才看得见你。毛老五说,我站着呢,我一个矮子,站着坐着一个样,村长,骟牛骟马还骟人?我不吃那个亏。我老婆也不开刀,我只要她一条口子,不要再开一条口子。鱼只有一张嘴巴,母猪母牛也只有一条口子,为什么要我老婆开两条口子。村长,给我老婆做两条口子,我顾不过来。 听毛老五讲完,大家正准备笑一场。等村长讲话了,大家不笑了。 村长说,毛老五,你们家开的口子还少啊?你两口子要生第八张口了,加上你两口子是十口子。你们每张口是四百斤粮食,一年四千斤。我们一亩地产多少粮食?坡地百把斤苞谷籽,平地两三百斤苞谷籽,加上红苕杂粮也就那么多。几丘雷公田,天不下雨就只有稻没有谷。吃什么?吃饭?吃屁都没得吃。 村长接下去就讲吃饭,讲粮食,讲养猪,讲肥料。讲化肥不好,把土地搞坏了。化学肥料就是个怪物,土地越种越瘦。白嘴杨二哥说,日本化肥好,是装化肥的口袋好,把化肥口袋洗干净,染成深蓝色,做成裤子穿不烂。 村长又讲了些话,他的话好像弹棉花,要不断弹下去。有孩子在哭,婆娘们把又肥又大的奶子扯出来奶孩子。这样一来就分散了男人们的注意力。村长肯定看见了其中某一只奶子,那只奶子一定比别的奶子白。肯定不会是妇女主任的奶子,妇女主任是个干部,比较含蓄,不会轻易把奶子露出来,虽然会很白,也不能露出来,让大家看见了不好,大家看见了妇女主任的奶子,干部还怎么当? 村长说,大家散会。他在会场乱哄哄的时候又大吼一声:所有的四类分子,下次开会带一捆柴来,让大家烤火,按照政策,不记工分,算劳动改造。 所谓的四类分子,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加上右派,是五类分子。乡下没有右派,右派分子是些有学问、会著书立说的人,他们在城里,这就是城乡差别。乡下没有著书立说的人,乡下缺右派分子。村长说,我们这里要是来了个右派分子,我们天天杀鸡给他吃,一个月打一头野猪给他吃。右派像洋布,在乡下是又贵重又新鲜的事物。 后来,三川半也有了右派。不知道村长通过什么关系,搞来了一个右派分子,住在村长家。右派分子会做东坡肉,和村里做的坨子肉差不多,也都是猪肉做的。把坨子肉叫做东坡肉,这就是右派。在村长家里,右派天天写书,写书是一种特权,给右派这么大一个特权,村长的面子撑不住,村长就让右派分子写大标语,写对联,开会帮着念文件,念报纸。会开完了,村长让右派念《水浒传》,讲孔子,结合批林批孔批宋江这个投降派,先造反,后招安,宋江是个坏人。 右派对村长说,你们都是书,我把你们做成文章,我到这里事实上是来上课来学习的。后来,右派写了一本书,叫《乡村社会经济》,他还学会了木匠手艺,他得了个名号,叫右派木匠。直到他离开三川半,一直叫这个名。 村长一直是村长,很老了也是村长,村长就是他的名字。 村长吼的“所有的四类分子”,其实也就是财舅舅一个人。财舅舅家解放前是个地主。不对,是解放那个时候,土地改革,分田分地,土改工作队给他划分的阶级成分,他那个时候起才叫地主,成为四类分子。这个阶级成分怎么划的?直到村里来了右派,给大家念毛主席著作,有篇文章叫《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大家学了毛主席的文章,才知道什么叫地主。地主就是养长工,剥削穷人,收地租,靠人种地,靠土地发财。他那个时候,不搞土地开发,要不,财舅舅就是大地主了,就是四川刘文彩了。刘文彩地多,钱多,小老婆多,长工多,还打死了人。小老婆,就是后来叫小二小三的。钱财多了不好,要找很多女人。女人多了也不好,要去搞很多钱。土地、女人和钱,后来都出过大事,很多人坐牢、挨枪子儿。当时,三川半人没有这个觉悟和认识,连村长都没有这个预见性。 财舅舅是个小气鬼,会敛财。他的家财是陈谷、腊肉和钱。各种各样的钱,直到那些钱废了,他还留在家里。解放后,他还是这个习惯。土改时人民政府一万元券,后来有一种苏联人做的三元券,他一概存在家里。钱不存银行,怕没收。没收,没收,收了没了。他不是不相信政府开的银行,在钱的问题上,财舅舅不相信任何人。 财舅舅给会上送一捆柴,对村长说,四类分子的劳动算不算劳动?村长说,不算劳动,叫作改造。财舅舅说,劳动也好,改造也好,我只要记工分。村长给他记了两分工。一分工,也就是一二分钱,他得两分工,值一颗鸡蛋。 白嘴杨二哥说,财舅舅下了一颗蛋。 使劲 使劲和用功不一样,就像是狠人和英雄不一样,心狠和心狼不一样。心狼比狠多一点。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和。始终能平和语气说话的人,能够改变别人的语气,能改变世界。有位三川半人叫沈从文,一辈子平和语气,能用他那种语气说话的人不多,然后他就成了大师。人对牛说,使劲。人使劲地按住犁,人和牛使劲地把村里的泥土翻过来,把背太阳的一面翻过来晒太阳,把晒够太阳的那一面翻下去。晒场里晒谷也是这样,翻过来翻过去,在粮食里搅拌阳光,在泥土里搅拌阳光。过日子就是使劲搅拌阳光,不停地搅拌阳光,人就变得强心。力量是阳光的孩子。公社是一头黄牯牛的名字,合作化是一头黑母牛的名字,那头断了角的老黑牛叫土改,还有的牛,叫跃进、文革、批林、批孔,那头最不好使唤的牛叫四人帮。村长主要是领导这一群牛,不是领导全村人。人不需要领导,领导起来就心烦。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有的人吃了黄豆吃了红苕就放屁,真没办法。村长把牛领导好了,人就跟着走。人需要牛,牛很壮,人就有劲,有指望。村里的牛很卖力,很优秀,无论在什么年月,它都是一头牛,不会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它们只会做牛叫。村里有个人叫作使劲,他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他在娘胎里个大,娘生他时,很是困难。还好,是顺产,头朝下,只是个大了一些。接生的彭婆婆对娘喊:使劲,使劲。他爹也在门外喊:使劲,使劲。生下来是个男孩,他爹给他起的名字就叫使劲。他爹给他起这个名,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使劲是男人的行动,劳动配合,叫人使劲。一叫使劲,使劲就喏喏。使劲!来了,来了!使劲就这样,一直被吆喝。使劲在青草坡上放牧牛群。村长说,让牛吃饱,牛吃饱了人才能吃饱。那时候,断角黑牛土改已经很老了。公社很强壮,还没有后来的牛,四人帮还没有出世,批林批孔还是小牛。在青草上撒尿,尿有咸味,牛喜欢吃。林子里有人叫使劲使劲,是个女的。使劲一边应诺一边往林子里钻。见是一双男女脱光了衣服,男的骑在上面,女的睡在下面叫使劲使劲。使劲走过去,说,叫我做什么?男的是高粱哥哥,女的是棉花表姨。使劲来了,棉花表姨不叫了。两个人穿好了衣服。高粱哥哥对使劲说,你都看见了,莫对人讲,我上树帮你摘樱桃。端午节,刺莓过后,满树的野樱桃。日本的樱花是开给人看的,三川半的野樱桃是结果让人吃的。使劲说,高粱哥哥,我自己会上树,不要你送人情。高粱哥哥说,我们帮你割一大捆牛草。使劲说,牛已经吃饱了。棉花表姨说,使劲,你过来,我让你摸我的奶子。棉花表姨解开衣服,把自己的奶子露出来,像两只兔子。使劲喜欢白兔子,长耳朵,一跳一跳的。使劲说,不,你又不是我娘。棉花表姨的男人叫谭木匠,一年四季在外头做手艺,他给使劲做过一把木头手枪。使劲喜欢棉花表姨。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也不对人讲,对我娘也不讲。使劲跑了。他赶着牛群,一边赶牛,一边说着好呀!好呀!你们好呀!他有些异样的兴奋。一群牛,屁股连着头,牛的声势,是村里最大的声势。若干年后,使劲第一次见到火车,觉得像一列牛队。在村长的时代和村长以前的时代,放牛不叫放牧,叫守牛。牛是一种食草动物,是常常被猛兽和人猎杀的长角兽。人把牛养起来,保护起来。人使用牛,也保护牛。守牛,是守护、看护,怕它走失,怕牛贼偷盗,怕猛兽吃掉。牛被家养以后,叫作牲畜,已经很不牛了。牛有黄牛、水牛,是家养的牛;有牦牛、犀牛、野牛、羚牛,是兽类的牛。野牛在密西西比,在非洲的万里草原,它们的队伍,比狮子的队伍庞大得多;牦牛在雪域高原,由男人和女人守护,有青草和野外的情事。黄牛、水牛是家牛,是村牛,是被人组织起来的牛。它们是动力,劳动力,生产力。它们经常在被通缉的范围之内。它们与乡村同命运,遇到困难时,它们也被当人看。比方说天旱,就会说人畜饮水困难,多少人受旱,多少牛饮水困难。牛不知道,它们已经有了社会身份。牛群同马群、狗群一样,注定要过上人一样的日子。一头牛一匹马或者一只狗,慢慢地接近人群,它们后来就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开始有了人的生活属性。村长不随便给一头牛起名,他给一头牛起了个名,他就把它当一个人、一个村民。像有人给狗起个名字,就把它当成家庭成员。村里的狗由使劲起名。汪汪狗、摆尾狗、耷耳狗、竖耳狗、灵狗、屎狗、骚狗、偷人婆、害人精。使劲给狗起名,完全是随心所欲,他并没有怎么观察狗群,他没打算当狗评委。村里的狗不在意,取个什么名字都行,有了名字好,一个名字可以领一份狗生活。牛和狗有了名字,就和村子和人有了联系,名字是一根绳子,一种生活指望。起名也是一种掌握权力的手段。有了牛名、狗名,村长可以给牛一些指示,使劲可以给狗一些指示。在一个时期,牛听村长的,狗听使劲的。使劲喜欢灵狗。那时候灵狗还小,使劲给灵狗一块大骨头,灵狗怎么也叼不动。使劲喊,使劲,使劲!灵狗一努力,把那块大骨头叼走了。使劲觉得灵狗把自己的名字叼走了。使劲是个人名。很多时候,使劲是个短句,一个三川半人的名字,一个三川半人劳动的短句。种植,砍伐,挑担子,抬石头,扛,背,走路,甚至讲话,吃饭,都得使劲。所有的活动,没有省力的地方。三川半的石头,三川半的大树,三川半的偏远,三川半的地老天荒,一万年以前生就在这里。三川半人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过日子,是为了使劲。使劲对娘说,娘,我要有出息,出息成共产主义,让娘吃大米饭,吃鸡,吃肉,穿新衣服,让娘不苦。娘说,你慢慢长吧。使劲说,我要快点长,我要读书,要当干部,哪个干部大我就当哪个。村长我不敢当,村长是村长的,我先当县长、市长,再当州长。州长是大大的干部。当了州长,我还要当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最大的干部。娘笑了。好啊,等你当了共产主义,我就是共产主义的娘,你爹是共产主义的爹。我们这个家,就是共产主义的家了。使劲说,那是那是,村长就是共产主义的村长,村长教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只听村长的。来历来人姓朱,叫朱明朝。先祖甲子年间出走,至建水,落地生金,成富豪。万贯家财,寄存于彼时,彼地时大朱家建立王朝,小朱家走建水。 两朱非一朱。朱元璋安徽人氏,得势于丐帮。小朱家三川半人氏,发家于白手。放牛娃朱重八杀了财主家的牛,入了丐帮,建红巾军,夺得天下。起势时为灾年,天旱一百天,赤地千里,饥民无数。朱重八约了众人,以期谋个好伙食吧。好伙食比好思想重要,让人行动一致。伙食,打伙谋食,啸聚成势。谋得食来,席次也饱满,人食两旺,吃起来也大方。人吃喝剩下的,拿了去喂猪狗。狗醉趴了,猪醉死了。打伙谋食,食为天,食为本,食为中心。杀鞑子,驱外辱,建天朝,是饥饿的口号,也是振奋军心的口号。 夺得城池,定得江山,天下归朱重八,称大明皇,号洪武。依前朝定制,封大官小员。食物折算田土银子为俸禄。谋食者必贪食,必强势。有势者,屯酒肉粮食,夺民女。官衙前后青楼剧院,左右戏台酒馆。这朱家天下成何体统?朱重八一怒,杀!贪腐者,杀!强势者,杀! 传朱重八设东厂,添锦衣卫。锦衣卫提来一人犯,钟离人,朱姓。与朱重八同乡同族,随朱重八打天下,屡建奇功,战乱之中为朱重八挨刀。得天下后,这人得濠州尹,贪灾银犯事,被锦衣卫捉拿,这人直叫唤须见朱重八。 这人单膝跪下,皇上赐死,求挨皇上亲赐一刀。 那人念皇上不忍下手,能得以免死。 朱重八也实难下手,令人松绑,放了人犯,说,给你一个时辰,你自藏好,杀你不成,你自活命,回钟离养老。 这人犯领皇恩,出大殿自寻藏身处。见园林中有一狐狸,将其击杀,又割狐狸皮以蔽身,寻一空心树洞藏好。一个时辰后,朱重八提刀入园林,见一狐狸藏于树洞。自言自语,杀妖狐以杀贪,免尔一死罢了。 一刀下去,血溅四处,原是战场救命之人。朱重八一叹,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天要杀你。 朱重八以为,天朝败象,一为穷,一为饥。人心败坏,天下败坏。开洪武之治,建天下粮仓,有好伙食,有管伙食的好人。 好光景经年,这边小朱家他乡安身,财势见长,日进斗金。大宅立地,四大天井,三十二小天井。屋接屋,四百多间,花园不计。 来人正是朱家后人朱明朝。 不蓄胡子的老祖父,给念家谱,先祖做大明皇帝,抗倭,也有诗书画。家藏朱元璋的画像。有几只朱耷画的鸟。老祖父教他念三字经,读百家姓,经习诗书文章;教他练毛笔字,横平竖直,撇捺如刀点如桃;教他练静气,坐如钟,站如松;教他拳术,说唱,要他做文武全才。朱家后人,必成国家栋梁。 家藏清宫医案,清宫膳记。伯父朱济之,习医。父亲朱旦之,事厨事。 伯父死于伤寒,他精习的伤寒经没能救治他的命。 父亲为乡间名厨,每有红白喜事,必为掌勺。若有疑难事,必有人找朱旦之,你为我掌勺。这掌勺,就成拿个主意,办经纬之事。有贵客临门,也有人请朱旦之做一桌好菜。 老祖父去世,朱明朝断了文武经习,跟父亲学厨艺。父亲教他,做个好厨师,一生受用,天旱天涝,饿不死厨子。做一个好厨师,只需三样:用火,用水,用盐;火候,干湿,咸淡。 父亲死了,饿死的。他学得厨艺,后来也废了,没有食材。 万般有命,人算不如天算。老朱家后人,也斗不过天。 后来,有母猪洞崖壁上的凿石文字,是一篇《诛天记》,情诗之恨。一般的说法,那是神仙的伙食账。 这个时候,最好的天下事是下雪。茅屋或瓦屋,一样的色调,炊烟和路,怜若梦境。河上的风雨桥,在雪的边缘,半干半湿。水中桥影,像鱼的街市,静得听不见钱币的声音。柴扉门口有鸡狗,大宅门口有石狮,任雪将群类温柔。雪落在石狮的顶上,它比平时更安详,人迹兽迹,落叶牛粪,一色明亮。 露用手掌去接雪花,她想让手掌堆成雪屋,堆成雪山。 雨打开箱子,拿出绣花鞋,如花绽放,一屋香气。 娘,好看。露说。 雨说,露儿,你去把绣花鞋种在茶园里,它会长出你要的。要是娘不见了,只要绣花鞋没烂,娘就会回来。 朱家男人拿了捆稻草,在堂屋角困了。 雨把露哄睡着了,在火塘边脱了,让村长压上她的身子。村长做了,他什么也没说。他明白,把一丘田犁了,要收工了,犁头会挂很长时间。这是一定的,朱家男人找来了,女人得跟他走。 露往火塘里添了一根硬木材,火旺,屋里暖和。 孩子路上累不起,这点粮食就当青苗,接来年大收吧。你就是爹,带孩子熬到吃饱饭的好日子。我随朱家人走,也省下一口饭。我去,天边有朱家的祖业,找到了再回来接你们。我三年五载地去,十年八年地回。女大了,就找个好人嫁了。 半夜里,雨和朱家男人走了。露还睡着,露还在说梦话,下雪好啊,好玩。 雪把两双脚印埋了。 天晴了,脚印都化成了水。 铁一样的江山,水一样的脚印。 朱明朝半夜里让雨吃了一坨饭团,一颗迷药,雨跟朱明朝走了。朱明朝那只布袋,似有很多饭团,一天一个,母鸡生蛋一样。一天一个饭团,两人吃了赶路。走到云南建水,朱家花园,先人藏有酒肉粮食金银财宝。先祖把好日子的剩余部分留下,让后人过好日子。 从化雪时刻到油菜花开,朱明朝不吃那最后一个饭团,倒在了油菜花中。雨掰了一块饭团塞在他嘴里,扯了些油菜花把人盖好。 嘴里有饭,不算饿死鬼。 这个时候,人往西南,已过了贵州,渐渐踩上了红土。 鸟离林,为觅食。鱼游急滩,为讨吃。牛羊翻山,为争草。人走万里,为谋生。 好像过年,糯小米蒸肉,还有条红烧鱼。那鱼像是活的,筷子一夹就跑,跳到潭里去了。一桌菜也掉进深潭。一惊,醒了,雨扯了一把荠菜,塞进嘴里,又香又甜。人的力气是从牙齿开始长的。人长了牙就能走路。人没牙,就行路艰难,力气从牙齿传到四肢。 人是牙齿的寄生。 雨想要一条河,就有了一条河。想要河上有一根木头,就有了一根大木头。人乘木头,流水会送你到远方。 (本文节选自蔡测海长篇小说《地方》,全文约20万字,近期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简介 蔡测海,年出生于湘西龙山,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小说集《母船》《今天的太阳》《穿过死亡的黑洞》《蔡测海小说选》,长篇小说《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陈次包》《家园万岁》等。《远去的伐木声》获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集《刻在记忆的石壁上》《母船》《麝香》分获第一、二、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小说《斧斧斧》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同时还获有庄重文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著述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等。评论 蔡测海对小说美学有很好的直觉和很高的标尺,这可能要限制自己的产能,但并不要紧;也可能会流失一些读者,那更不要紧。美的传灯不需要招摇喧闹。——韩少功蔡测海沉潜多年完成的小说“三川半三部曲”,弘扬中国笔记小说传统,章节短小意境玄远,凝练如世说,传奇如聊斋,人物、故事超尘拔俗,仿佛有楚湘之地的巫灵、太初洪荒之时的神仙深藏其中。——顾建平蔡测海一直是被文坛和阅读市场低估的作家。他的作品,对读者,有要求;对评论家,则要求更高。他以湘西人的巫气,构建了他心中云山雾罩的世界,用经验反经验,用生活非生活,读他的文字,想进得去,出得来,是要点本事的。——-何立伟蔡测海对文字的唯美追求,为一般人所不及,无论写人,状物,语出惊人的诗意表达,贯穿其写作始终。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片语言的风景林,我们穿行其间,同时陶醉其间。——田瑛 治疗白癜风最好的地方北京哪里治疗白癜风最好最给力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jianshuixzx.com/jsxtq/5821.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