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水朝阳楼 编者按 建水,云南古城。在它周边,那些同时代兴起的古城,大都赶上了时髦,焕然一新。而建水,却在大拆迁的洪流中如顽石般幸存,在云南的古城中因守旧而鹤立鸡群,以致今天在云南,人们要证实曾经存在过一个雕栏玉砌的世界,要找回那些传统的建筑、手艺、生活方式、人情味、口味,只有去建水。当中原大地、江南水乡早已被现代化尽数侵袭,建水这座边缘之地的古城,反而承托起了我们的某种梦想。 云南诗人于坚,走街串巷,披沙拣金,历时数年完成《建水记》一书,述说这座古城的前世今生。他想探寻的是,在这个快速迭代的世界,建水为什么能够成为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在这个无比焦虑的时代,建水人为什么仍然能够“诗意地栖居”?而这,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追问。今天,我们邀请于坚先生自选部分章节与图片,并对某些内容做了补充,与搜神记读者分享,向古老的文明致敬。 建水天缘桥 1 云南建水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杭州,那个中国天堂的旧称。云南建水这个临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欧洲移民到了北美大陆,沿用欧陆地名“新奥尔良”“新英格兰”一样,建水这个临安是一个新临安。这个明朝洪武十五年(年)的命名暗藏着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他们成了。过了年(明嘉靖甲午年,年),流放云南、被“永远充军烟瘴”的大诗人杨慎来到建水拜访他的朋友叶瑞,建水城令他大吃一惊,杨慎写了一首《临安春社行》,描绘他所见的建水: 临安二月天气暄(温暖),满城靓妆春服妍。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嬉车马阗(阗:塞满)。少年社火燃灯寺,埒材角妙纷纷至(埒材角妙:比才艺,争美妙。出自于汉·傅毅《舞赋》)。公孙舞剑骇张筵,宜僚弄丸惊楚市(宜僚:春秋时的武士。弄丸:表演杂技)。 杨柳藏鸦白门晚,梅梁栖燕红楼远。青山白日感羁游,翠斗青樽詎消遣(詎:岂,怎么)。宛落风光似梦中,故园兄弟复西东。醉歌酩酊月中去,请君莫唱思杯翁。 令我惊讶的是,杨慎诗里描写的建水,并未隔世,我几乎以为,杨慎才搁笔走了不久。杨慎笔下的这个建水城大体上还在着,不仅是城池、建筑、画栋雕梁、朱门闾巷、水井、牌坊、饭馆、荷塘稻田……最重要的是,杨慎诗中写到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少年社火燃灯寺”,燃灯寺还在,依然在敲着木鱼。寺院门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茶水应当就是这口井里的水。几个闲人坐在井边,聊天,磕瓜子,要到吃午饭才会散去。只是看不见社火,因为春节才过不久,社火刚熄。当年杨慎来建水找叶端玩时,住在太史巷的叶氏宗祠,太史巷现在叫做太史巷街,这条街还在着。这是一个奇迹。在中国过去数十年的拆迁运动中,有些古城幸存下来,但大多数都成了民居博物馆,原住民被搬迁,只剩下建筑空壳。看上去古色古香,内容全是商店,再没有“炊烟逗屋”(仇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建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邦有道,谷”,依然是原住民的故乡,过着与杨慎来访时大同小异的日子,水井安然,汲水的、挑水的、送水的、扫落花的、做豆腐的、纳鞋的、补衣裳的、木匠、做凉粉的、开茶馆的、做米线的、屠夫、鱼贩、养花的、玩古董的、做陶器的、银匠、弹棉花的……洗衣的妇人也还蹲在井边,背上依然背着个娃娃。明月依然在这个城里“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年冬天,我带着我的朋友麦约翰来建水,他是比利时人,自号无能子,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文化,将老子的《道德经》翻译成弗莱芒语。他在建水长叹,他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此后,他多次来,开始写一本关于建水的书,并将他女儿送到昆明来学习中医。 建水如今已经被一座座同质化的新城围困,危机四伏。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多次来建水,小住,长住,我目睹了它的犹豫、变化和坚定不移。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这样的栖居方式,它又为什么落后于时代?又为什么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数十年我一直在想这这件事。 水井旁的乡村少女 四眼井 2 在建水城外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叫贝贡。为了抵达这个地点,我们从昆明出发,在高速公路奔驰了一整个上午,又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多次迷路。建水县的李伟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表情古董贩子般地兴奋,望着秋天深处。我们来核实一个传说。一路上看不出任何将要出现奇迹的迹象,令人麻木的山峦、树林、玉米地或烟叶地……当越野车在山野的某一点停下来的时候,一群幽暗如暮色的建筑出现了,仿佛亚洲热带丛林中的吴哥废墟。不是神庙,是一群高低错落的四合院,建在山坡上,以当地的土黄色岩石和黄土砌起的基础和围墙裸露着,漆黑的斗拱飞檐在后面朝着青山翠谷,飞龙舞凤的门头上鎏金斑斑驳驳,就像被落日照耀着。附近的村子干巴巴的,一些急就的、劣质水泥和玻璃混杂而成的灰色盒子,与这群四合院的画栋雕梁、飞扬灵动、森严伟岸有着天渊之别。就像一只刚刚被射中的苍鹰,它有点塌了,确实像个传奇。 即使已经衰败,蔓草丛生,梁木歪斜,雕花门不知去向,野物入住,依然看得出它非同凡响,美奂美仑,是古典四合院中的杰作。14世纪云南发生的汉化的现代化运动,犹如十字军东征,中原移民带着四合院黄金时代的营造技术来到这片野性天真的高原上,带来不是信仰、教条,而是隐喻着世界观的生活方式。一座座四合院从天而降般地在云南的深山老林、坝子丘陵之间屹立起来。就像吴哥12世纪建造神庙那样,云南营造四合院的激情持续了四百年之久,到二十世纪,云南高原上以昆明为核心已经屹立着一座座密集着四合院的城邦。 山岗、落日、森林,野兽……贝贡与世隔绝。那些身怀绝技的匿名工匠,跋山涉水,步行穿越荒蛮高原,来到深山老林中叮叮当当,开山、采石、伐木、锯木、上梁、凿石、雕梁画栋……就规模和做工来说,如果没有宗教般的激情,这个工程是不可能完成的。可以想象它落成之际,仙宇神阁、飞檐斗拱、天井回廊……是如何辉煌地照亮了黑暗的群山。虽然这些四合院只是住宅,人人都可以模仿,但杰出的手艺无法在短时段内模仿,它是世界观、时间、经验的产物。因此这群四合院在贝贡的出现就像神庙一样,它不是神庙,但具有神庙的地位。 一些事物的真理走向隐匿,一些事物的真理在敞开,世界运动总是此起彼伏。隐匿者在黑暗中等待着另一次敞开,敞开者意味着黑暗即将来临。贝贡建造之际,四合院在中原早已鳞次栉比,遍布城市乡村,登峰造极而沦于庸常。作为一种中国世界观的载体,其初始的意义早已被遗忘、隐匿。 贝贡是彝语山凹的意思。这个村子的居民都是彝族,贝贡建筑群属于一位姓孔的彝族人。贝贡地区有许多彝人姓孔,自称孔子后人。专家对此颇有争议。孔这个姓进入到不讲汉语的彝人之中,可以想象孔教的影响曾经多么深厚。这种命名就像一种归顺。传说这个建筑群的业主是开矿的,发财后在家乡斥巨资建造了这群豪宅。已经不是普通的住宅,而是一件鬼斧神工的作品。这令孔氏的行为就像一位供养人。 最近时代,这些城邦被一座座被拆掉,四合院文明死去,日益成为遗址、废墟、传说。也许很多年后,历史学家才会去追问这种变化的原因,就像追问玛雅、吴哥、埃及文明的失踪,那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为何要抛弃这些神庙般的四合院?吊诡的是,那些痛心疾首的追问往往都是在文明失踪千年之后,而四合院的失踪,现在就可以追问了,在许多地方,它已经杳无踪迹或者作为废墟中幸存的古董搬进了博物馆。那些匿名的工匠像玛雅人一样不知所终。四合院敞开在大地上的时代完结了,它往昔隐匿在庸常中的真理也才得以敞开。就像马丁·海德格尔分析的梵高画的那双鞋子的意义,水落石出,我们将成为事后的沉思者。 当我在贝贡的光线阴郁的大院里徘徊的时候,并没有西方古迹探险者们打开法老们陵墓时的那种欣喜若狂,我并不快乐,虽然那荒凉破败是如此高贵而动人,思的到来是由于置身局外的结果,这是悲剧的位置。 贝贡木雕 建水城外的一处古宅 3 建水建城四百八十二年后,年3月的一天,我走去建水县图书馆查阅资料。公共图书馆是现代文明的新生事物,从前建水县的藏书都收在私家书房里,书香门第不是形容词,就是小巷两侧那些古旧院落。此城在历史上曾经号称“甲第连云,歌钟振海”。雍正《建水州志》早有纪录:包万化,每见奇书必购,不得购,手录无遗。累至数千卷。《民国建水县志稿》(手稿)也有记录:王沂洲,工诗文,主讲崇正书院。苏联芳,工时文,授徒四十年,裁成后进甚多。王沂渊,工诗文。邹佩湘,博学能文。马肇成,工时文楹联,石桥楹联是其手迹。高仰贤,博览群书,善诗文。沈兴廉,好吟咏。刘彬,好吟咏,有《养拙诗集抄》藏于家。王宪斌,诗文楹联各体皆工,著有《芩莲轩诗稿》藏于家。周世荣,有《说莲馆诗集》藏于家。李子铭,有《小隐轩》、《秋水轩》等集藏于家。曾瑞亭,有《焕麓吟草》藏于家。举人宗至堂、贡生阮义斋皆其门生。李心田,善时文,秋闱(清代科举考试在8月,闱就是考场)屡荐不售,博学能文,傍及堪舆,山水佳处,辍流连忘返,主讲曲江、焕文两书院。王永年,小楷秀健,亦善行书。钱榆邨,善书画,楷行具有特长,尤善擘窠书,如本城之南门“环翠楼”、西门之“觐光楼”,皆五尺外大楷;又“文献名邦”亦其手迹。苏保国,小楷平正,屏联行书顿挫得法,有妍雅之致。宗学礼,书兼欧赵,骨肉停匀。高永和,书法秀润,玉皇阁鱼缸石刻是其手笔。吕钟沫,笔意刚健。陈世烈,号啸庐,大字谨严庄重。倪思淳,书法精妙,楷书学赵。李金阶,号乾离道人,善书画。其画疯僧扫秦一帧,颇佳。倪恩莲,行书出入董赵,楷法尤为严整。杨楷,善擘窠书。廖敦行,工小楷,行书苍老。曾樊功,能大书,右所万安桥即其手笔。萧崇业,善大小书。多毁于火,举人萧国儒家藏其手书《航海赋》。萧大成,善草书,功力甚深,由怀素以窥伯英(张伯英)得沉雄飞动之势,万明寺山门楹联及文庙大成门是其手绩。曾龄,善擘窠书,“显灵赫濯”坊四字,严整厚重,乃其手笔。包见捷,有神童之誉,善书小楷,大字似李北海。官至吏部侍郎。博学多能,时罕比伦。明神宗褒之曰:中原文献,尽在卿矣。诏有司建坊于乡,题额曰“文献名邦”。傅为詝,行楷秀健,大字茂密。清刚之气,流露于行间。天缘桥榜书石刻,及千佛寺,燕子洞诗文石刻并皆佳。他的书斋叫“藏密斋”,是清代滇南最大的私人藏书馆。 坐在桥上等着秋天 八月,蘑菇从山上来到了城里 4 看哪,这原始之城,依然像它被创造出来之际,藏在一座朱红色的、宫殿般的城楼后面。“明洪武二十年建城。砌以砖石,周围六里,高二尺七丈。为门四,东迎晖,西清远,南阜安,北永贞”(雍正《建水县志)》。如果在城外20世纪初建造的临安车站下车,经过太史巷、东井、洗马塘、小桂湖……沿着迎晖路向西,来到迎晖门,穿过拱形的门洞进城,依然有一种由外到内,从低到高,登堂入室,从蛮荒到文明的仪式感,似乎“仁者人也”是从此刻开始。 高高在上的是朝阳、白云、炊烟、鸟群、落日、明月、星宿,而不是摩天大楼。一圈高大厚实的城墙环绕着它,在城门外看不出高低深浅。一旦进入城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飞檐斗拱、飞阁流丹、勾心斗角、楼台亭阁,酒旌食馆、朱门闾巷……主道两旁遍布商店、酒肆、庙宇、旅馆……风尘仆仆者一阵松弛,终于卸载了,可以下棋玩牌了,可以喝口老酒了,可以饮茶了,可以闲逛了,可以玩物丧志了,可以钟鸣鼎食了,可以一掷千金了,可以浅斟低唱了,可以秉烛夜游了,可以铺床了……就寻思着去哪里遭遇上一段韵事。忽然瞥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类女子——建水的卖花女与江南的不同,这边的女性身体上洋溢着一种积极性,结实、健康、天真——正挑着一担子火红欲燃的石榴,仙呵呵地在青石铺成的街中央飘着呢。精神为之一振,睡意全消,先去买几个来解渴。 街面上,步行者斜穿横过,大摇大摆,扶老携幼,走在正中间,俨然是这个城的君王。满大街的画栋雕梁、摊贩食廊、活色生香、耄耋之辈……令汽车们倒缩头缩脑,不敢再风驰电掣。城门不远处就是有口皆碑的临安饭店,开业都快七十年了,就像《水浒传》里描写过的那种,铺面当街敞开,食客满堂,喝汤的喝汤,端饭的端饭,动筷子的动筷子,晃勺子的晃勺子,干酒的干酒,嚼筋的嚼筋,吆五喝六,拈三舀四,叫人望一眼就口水暗涌,肚子不饿也忍不住抬腿跨进去。拖个条凳坐下,来一盘烧卖!这家的烧麦是明代传下来的做法。厚油合面,馅儿是肉皮和肉糜。十四世纪的朝鲜文献《朴事通》记载:“皮薄肉实切碎肉,当顶撮细似线稍系,故曰稍麦。”大锅猛蒸,熟透后装盘,每盘十个,五角一个。再来一土杯包谷酒,几口灌下去,夹起一枚,沾些建水土产的甜醋,送入口中,油靡轻溢,爽到时,会以为自己是条梁山泊好汉。临安饭店后面,穿过几条巷子走上十分钟,就是龙井菜市场,那郑屠、张屠、李屠、赵屠……正在案上忙着呢。如果是七月的话,在某个胡同里走着,忽然会闻见蘑菇之香,环顾却是老墙。墙头上挂着一窝大黄梨,哪来的蘑菇耶?走,找去,必能在某家小馆的厨房里找到,叫做干巴菌,正亮闪闪地在锅子中央冒油呢。这临安大街两边,巷子一条接一条流水般淌开去(建水城所谓的街,许多其实都是宽窄不一的巷子,里面还有纵横交错曲曲弯弯,通或不通的小巷。宽的三四米,窄的也就一米来往)。在百度地图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径是大片空白,百度地图很不耐烦,只是标出一些大单位的地点和最宽的几条街,抹去了建水城的大量细节,给人的印象,似乎建水城是个荒凉不毛之地。其实这个城毛细血管密集。据统计,建水城3.3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30多条街巷,多处已经被列为具有保护价值的文物性建筑。这是很粗疏的统计,民间与统计部门关于文物的概念不尽相同,许多普通人家画栋雕梁的宅子、无名无姓的巷道并未统计在内。里面,四合院、水井、老树、楹联、木雕、门神、香炉、杂货铺、红糖、胡椒、腊肉、土纸、灶房、庙宇、明堂、照壁、石榴、苹果、桂花、兰草、怪石、绵纸窗、凉粉、米线、红米、干巴、瓦檐、青头菌、炊烟,祖母、外公、媳妇、婴孩、善男信女、市井之徒、金枝玉叶、酒囊饭袋、闲云野鹤、翩翩少年、匹夫匹妇、布衣韦带、半老徐娘、三姑六婆、环肥燕瘦、蒲柳之姿、虎背熊腰、大腹便便、仪表堂堂、花容月貌、明眸皓齿、慈眉善目、鹤发童颜、鹅行鸭步……此起彼伏,鳞次栉比。“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在这个城里有个家的人真是福哪,这个国家从南到北,已经拆掉了那么多,许多从前四合院鳞次栉比的城市里,如今一根画栋雕梁都看不见了,他们居然还能够像四百年前的祖先们那样安居乐业,不必操心左邻右舍的德行,都是世交啦。有一位绕过曲曲弯弯的小巷,提着在龙井市场买来的水灵灵的草芽(一种建水特有的水生植物,可食,滚油翻炒数秒起锅,甜脆)、莴笋、茄子、青椒、豆腐,毛豆、肉糜、茭瓜……一路上寻思着要怎么搭配,偶尔向世居于此的邻居熟人搭讪、彼此请安,磨磨蹭蹭到得某个装饰着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的门头的大门前,(两只找错了窝的燕子拍翅逃去),咯吱咯吱地推开安装着铜质狮头门环的双开核桃木大门,抬脚垮过门槛,绕过照壁,经过几秒钟的黑暗,忽然光明大放,回到了曾祖父建造的花香鸟语、阳光灿烂的天井,从供销社退休已经三十年的祖母正躺在一把支在天井中央的红木躺椅上,借着一棵百年香樟树的荫庇冲瞌睡呢。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腾王阁序》),“黄帝问曰:余闻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素问·举痛论》)。《建水州志》记载,建造建水城,第一件大事是观天相,这是建水城为什么建在此,为什么这样建的依据。“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橘窬淮而北为枳,瞿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必须首先考虑这个地方的天道,天地神人的关系。天不仅仅是天空,不仅仅是一物。天既是天空,也是载着道的天,也是神的居所(天宫)。地是在场,此地。诗经说:“明明上天,照临下土”,“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书·秦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讲得很清楚,“天,顚也,人之顶也,元始。至高无上。是其大无有二也。”至高无上,上,高处。古文为丄,指事字。“象形者实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丄丅是也。”天既是自然的天空,也是看不见的抽象的“至高无上”。有无相生之无。无,“通于元者……谓虚无寂静”。“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眡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建水州志说,建水在南方朱雀七宿的井宿与鬼宿之间。因此,行事必须根据井宿和鬼宿的方位、动态。以今天的观念来看,这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漠视风水的建筑那么多,世界依然屹立。问题不在这里,风水是一种世界观,它暗示的是人应当与大地建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风水堪舆唤起人们对大地的亲近、敬畏之心。大地不是死物,而是神灵的在场。动物不知道风水,只有“仁者人也”才能够堪舆。堪舆就是文明,为黑暗混沌文身,定位、澄明,从非真理向真理敞开。“欲将善其终,必先固其始”。要在这个地方住了,“子子孙孙永报用享”(虢文公鼎),只有感恩亲近大地,时时记着“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不会暴殄天物。 建水城不是从施工图开始,而是从对神灵、上天、无的敬畏、亲近、感激开始。建水有个指林寺,建于景泰元年(年)元代元贞年间,是来自中原的工匠按照宋代的《营造法式》的规格造的。“居府治之西南隅,其肇创之始,命名之义无碑志可考,俗传谓赵宋时,其地荒寂多林木,居人旦见一鹿止于中,因率众往捕之,踪迹无所暏。俄,一异人出聻其林曰:鹿处此非一朝夕,汝辈欲何为耶?言既不复见。众皆返走,咸惊以为神,因相与立小祠祀祭之,甚著灵响”(《重修指林寺碑记》)。建水人传说,先有指林寺,后有临安城。指林寺在先,临安城在后,先是对神对无的感应,然后才是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有。可以想象在六百年前,建水城开工奠基之日,那位堪舆先生朝着天空、太阳、大地举行的那场祭天活动,是何等的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他跪在大地上。后面是指林寺。 站在街边洗漱的人 坐在自家门前用晚饭的街坊 26 每一家都是一件可以共享的作品,一切都止于至善。“善”,对于在世的人来说,不是凝固僵死的观念、教条,而是在每个当下、细节中不断滋生着的意义的沼泽。格物致知,意义不是一条A至B的直线。奥古斯丁说,“不可爱世界,也不可爱世界中的存在物”,“在尘世中要像陌生人一样生活”,“只有上帝应该被爱;整个世界,即所有可感之物,都应该被轻视,应该出于此生的必然性而被利用”。与此不同,对建水来说,生活的意义是此在的、敞开着的、在场的。生活的意义不是一个总体方向规定的未来概念,不是确定不移的、单一的直达,比如上帝这个意义。生活的意义在生活现场的细节、当下滋生。意义是具体的,此在的,总是在种种细小日常的事件中生成着,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只是有个大框框,止于至善。善不是教条,而是关于事情是否“生生”的格物致知,善要在万事万物上当场去格。于细微处见真理。王明阳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意义就像沼泽冒出的泡一样,转瞬即逝,但一切都“止于至善”,归于善这个终极的、最高的大道。生活充满细节,意义不是一个只有一条黑道走到底的目标,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游戏、乐趣、玩场。玩,就是为人生创造意义,如果玩而不是止于至善,那就是玩物丧志。 裁缝店 建水文庙内的石柱 蹲在路边守着一台电视机看球赛直播的路人 27 这种当下的,随时滋生着的、被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创造出来的小意义,抵抗着人生的无聊、空虚,也丰富充实着人们的生计,画栋雕梁,完全无用,房子不会因为它而更结实。但是,大块假我以文章,有无相生,文章、雕梁画栋也会滋生出各种生计,并为生计生产着意义。这些小意义也许庸俗,但是三百六十行都可以共享。画家、文人、书家、木匠、铁匠、漆匠、金匠、解料工、采花人、种花人、卖花人、送花人、养花人、煮饭的人、种稻的人、送水的人……三百六十行,环绕着一根雕梁、一扇雕花门可以涌出一大串生计,每种生计都是一个细节,细节滋生细节,细节形成一种彼此共存相依的生物链关系,邻居街坊彼此养着。汲水的人养着箍桶的人,养着搓绳子的人,养着守井的人;种豆的人养着做豆腐的人,做豆腐的人养着卖豆腐的人,挑水的人,送豆子的人,送柴禾的人,砍柴的人、种树的人……种树的人吃着豆腐种树,做豆腐的人依靠送来的柴做豆腐……一环扣着一环,人人各得其所,都有自己的饭碗,一切都止于至善。与现代社会少数集团资本对生物链的同质化垄断控制完全不同,建水守护着一种自然的生物链,每个人都能够在生活世界的细节中安居乐业。尊卑有序,修敬无阶,尊卑是可以通过修敬转化的。随意而安、知足常乐的世界观成为共识。人们也许尊卑不同,经济能力有强有弱,但是各得其乐,世界人生因此丰富深厚复杂,意义丛生而不乏味单调。 社会学家费孝通曾经在云南禄村调查,他发现,“在农作中省下来的劳力,并没有在别的生产事业中加以利用,很可说大部分是浪费在烟榻上,赌桌边,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城里的茶馆里。……若说他们不会打算,或是不作经济打算,在我们看来,也不尽然。可是他们打算时所采取的方法,也许和一辈受过西洋现代经济影响的人不同罢了”;“减少劳动,减少消费的结果,发生了闲暇”;“在西洋的都市中,一个整天的忙,忙于工作,忙于享受,所谓休息日也不得闲,把娱乐当作正经事做,一样累人。在他们好像不花钱得不到快感似的。可是在我们的农村中却适得其反。他们知道如何不以痛苦为代价来获取快感,这就是所谓消遣”;“他们不想在消费上充实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知足、安分、克己这一套价值观念是和传统的匮乏经济相配合的,共同维持着这个技术停顿、社会静止的局面”,“然而,西方工业文明在侧,很难保持这样知足、安分的经济状态了”。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写道,“空着时间,悠悠自得,无所事事的消遣过去。像禄村一类的农村,不但以全村讲自给自足的程度很高,以个人讲,自足自得的味道也很浓。他们不想在消费上充实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农民们企望的是‘过日子’,不是‘enjoylife’”,“这种经济态度可以说是中国农民乃至所有中国人的一种传统经济态度,这种经济态度强调节俭,强调知足常乐,而这却是匮乏经济中特有的经济态度”。 费孝通认为这种消遣是“匮乏经济”的结果。他忽略了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在中国文化中,生活本身被理解为诗意的,艺术化的,生活就是教堂。“消遣”,就是诗意的栖居。劳作的目的是为了消遣、好玩、在世,获得生命的意义,这是一种世界观,而并非完全是经济匮乏的无可奈何。 生活就是艺术,如果艺术就是通过非概念化的、在场式的、隐喻的方式来生产意义,那么建水生活正是一种“总体艺术”。这个城邦的生活世界无时无刻不在生成着意义。意义的沼泽是无限生成着的,因此深不可测。堂奥这个词很讲究,堂就是存在之所、在场,但这是一个奥区。在墙上或者院子晾一排衣服是一个意义。与鸡鹅猫狗鱼一起生活是一个意义。在家门口晾一只拖把,是一个意义。去水井里提一桶水,顺便与赵家的聊聊刘家的短,是一个意义。给邻居李嬷嬷送一篮刚刚从自家的树上摘下的桃,是一个意义。那根绳子上,今天晾着被单、席子,明天晾着女子的乳罩、内裤、裙子,这是一个意义。路过时发现昨天晾挂在上面的干鱼不见了,变成了头发一样的新鲜面条,这是一个意义。在墙上钉根钉子,挂串辣椒上去,这是一个意义。坐在天井里看月亮,这是一个意义。听鸟鸣,这是一个意义。贴幅春联在门框上,这是一个意义。品味思索这春联的书法、意思,背诵,这是一个意义。坐在天井里,观赏兰花、盆景,这是一个意义。站在巷口,看新娘出嫁的队列,这是一个意义。告诉小孩子不要将头伸进井口里去看,这是一个意义。抬着只大碗坐在自家门口石墩子上细嚼,这是一个意义。厨房炒干巴菌的香味飘到左邻右舍的餐桌上去,这是一个意义……就是一张今天出版的报纸,它也不会只有新闻载体这个意义,它同时也是盖子、抹布、墙纸、玩具(可以叠纸张飞机)、包装盒……建水城正是容纳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乱麻般的琐事——而充满了意义。一切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椅子,有意味的碗,有意味的梁柱,有意味的字,有意味的食物……格物致知,在事事物物上格,在事事物物上止于至善。善不是教条,只有在当下的行为、情境中善的位置才会显现。善一方面是先验的,另一方面也来自经验,历史上的好总是在当下给格物以启发,善一次次在日常生活的当下被激活。 赶鸭人 荷塘 三轮车夫的两条腿以及他的忠狗 于坚 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小说、评论 年开始摄影 年开始拍摄纪录片 著有诗集、文集多种。获数十种诗歌奖、散文奖 长篇散文《印度记》获年《人民文学》杂志非虚构作品奖 在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中,荣膺“年度杰出作家” 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 系列摄影作品获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华夏典藏奖 纪录片《同饮一江水》总撰稿 最近二十年为《中国国家地理》《华夏人文地理》《旅行家》等刊物特约撰稿人 在国内外多地举办摄影展 本文图片均为于坚摄影 延伸阅读 于坚专访:在故乡废墟上写作的人 推荐阅读 朱哲琴翟永明 杨志军彭涟金纲 伊沙徐江蒋雪峰马可 李南大解杨碧薇 李连杰季克良 张峰耿保国 莫言叶兆言毕飞宇庞余亮 张浅潜吴声 仲伟志:做一个有趣灵魂的掮客 长按识别重庆白癜风专科医院白殿病初期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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